就這樣，陳秀芬一人留守在村子裏，日覆一日，年覆一年。

小剛從來沒有回來過，一次也沒有，甚至連一個主動打回來的電話也沒有過。

一開始她還會打電話給小剛，問問他好不好。

後來知道真相後，她便也不打了，只是還是會把小剛的房間定期收拾，就好像某天他會回來。

歲月流逝，年紀漸長。

再後來，她得了阿爾茨海默癥，腦子有時候清醒有時候糊塗，連老朋友都有時候記不得。

若是沒有他們的幫助和關心，她怕是更早就已經不在了。

十年前，她在屋子外面意外摔倒，直到第二天才被人發現。

而那個時候，她已經死去。

但小剛，仍舊沒有回來。

別人打電話去通知他，他也只是打了一筆錢，讓村裏幫忙料理下喪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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聽完陳秀芬的一生，一屋子的人都陷入了沈默。

秀芬她，是真的命苦，從來沒有過過一天的好日子，甚至也從沒有人是真心待她。

縱然萬年掌燈，看過無數命燈的明暗，知曉無數人的一生，但阮眠也從來沒有這般直觀地感受過他人坎坷的一生。

不知道為什麽，阮眠也聯想到了自己，她現在不也算是個實習“後媽”嗎？

如果她是秀芬，真心待人卻從未得到真心的回應，反而都是算計和利用，她甚至都不願意去想象，光是剛要開始想象就覺得心口發酸。

她是來陽間處理公務的，所以，對於陸小寶，她決不能傾註感情。阮眠暗自警告自己。

他們從來不是母子，以後也不會是。

輕嘆了一口氣，阮眠將靜止符撤下。

此時陳秀芬已經恢覆了理智，是完全清醒的狀態。

“對不起，給你們大家添麻煩了。”

陳秀芬看著好像頓時蒼老了不少，但她身上的黑氣卻越發重。

大概因為意識清醒了，痛苦的記憶也一並想了起來，執念也就更加橫在了心口，像是刺一樣，不起眼，但存在感十足。

“秀芬阿姨，你…想再聯系小剛嗎？”

沒有任何的拐彎抹角，阮眠直擊要害。

小剛無疑是陳秀芬的心結所在，不割開傷口，怎麽讓膿流出來？

他們倆人有三十多年沒有聯系了。

此時的小剛，也已經年過半百，甚至已經含飴弄孫也未可知。

“不，我不要聯系他！”

“他這麽多年都沒有聯系過我，我都死了十年了，我死的時候他也回都沒回來，他，小剛他就是個白眼狼！”

陳秀芬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，周圍的風好像又大了些。

原本跟著的PD早已被阮眠喊關了設備，但也一直呆在屋裏聽了整段。

此時阮眠眉頭微蹙，一言不發把全程震驚的PD和滿臉擔憂的大爺大媽都趕了出去。

這個屋子太過破舊，若是陳秀芬的鬼魂在裏面不受控，造成房屋倒塌，那必然是重大事故。

“小寶，你也在外面等著好不好？”阮眠俯身，有點哄小孩兒那味兒。

但小寶卻只是搖了搖頭，一門心思盯著秀芬的輪廓。

對於自己的這項特殊之處，他有些好奇。

門關上，此時，屋裏只剩下阮眠和陸小寶二人，還有秀芬的鬼魂。

分明剛剛還淡淡的虛影，此時卻好像逐漸顯形，嘴裏還一直念叨著些什麽。

現在這般形態，就算是外面的大爺大媽那般普通人，也能看清一二。

阮眠自從當上命燈管理員之後雖然兢兢業業，但也是第一次以非幻移的形式來陽間，更是第一次在陽間碰上厲鬼，還得處理。

雖然上崗的時候有培訓過，但還是略微有點小緊張。

畢竟理論和實踐還是有差距的。

但想到小寶還在旁邊，她可不能在他面前露了怯丟了臉，得讓小寶知道知道她的厲害，不然到時候被反向拿捏了可不行。

“陳秀芬，冷靜一點。”阮眠沈聲道。

“我現在就給他打電話，你給我聽好，不管是什麽結果，今天必須了結，然後你十五之前乖乖去地府輪回。”

剛開始的語氣頗為嚴肅，甚至帶著警告的意味，但突然畫風一轉。

“秀芬阿姨，我還想以後能有機會和你打麻將呢。”

話落，按鍵。

撥通電話的聲音響起。

手機是借大媽的，電話還是小剛以前的手機號，事先查過了還是本人在用。

剛剛還一副即將失控模樣的陳秀芬，此時卻突然停了所有動作，甚至是呼吸都沒有了，一雙眼睛盯著阮眠手中的手機。

現在，萬事俱備，只等接通。

但，是怎樣的結局阮眠也不敢保證。

如果對面是冷漠無情，那只能做好陳秀芬失控暴走的心理準備，這是她最不願意遇見的情況。

“嘟——嘟——嘟——”

阮眠的心也不由自主漸漸提了起來，同時將身側的陸小寶往自己身邊拉近了些。

“餵？哪位？”

電話接通，對面傳來一道男聲。

“是小剛嗎，你好，我是阮眠，你不認識我沒關系，我只是代替你母親陳秀芬女士想問你幾個問題，後面的談話，請你保持冷靜。”

電話沒有掛斷，但卻兩頭都沈默了。

“她，不是早就去世了嗎。”

良久，那邊才出聲，雖看不見臉，但語氣中的疑惑能明顯聽出來。

“因為某種原因，她的魂魄並沒有進入輪回，而是在村子裏逗留，她最大的執念，是她真心相待的繼子，也就是你，小剛先生。”

“我？”

此時此刻，遠在幾百公裏之外的小剛，原本正在客廳陪著孫女玩，將小孫女交托給妻子後，自己轉身去到了一個房間。

背影竟是突然佝僂了下來似的。

這個房間從來都布置得幹凈整潔，但從來沒有人住過，床頭櫃上，還放著一張老照片。

“我…可以和她對話嗎？”

聲音有幾分不易察覺的顫抖，還有些小心翼翼。

“可以，稍等。”

說完，阮眠咬破自己的手指，在陳秀芬的嘴上輕輕劃過。

一道紅光閃過，沒入陳秀芬體內。

“陳秀芬，不……”小剛緊緊捏著那個相框，似乎是鼓足了勇氣，才終於開口，“媽，第一次這麽喊你，卻沒想到是以這種方式。”

——

——

迄今為止的一生中，從來沒有哪一件事情的後悔程度能超過他對陳秀芬的悔意。

一開始，他年紀小，對於一個比自己才大十歲左右的女人當後媽，是非常的別扭和不爽，周邊的同學也都拿著個嘲笑過他，他也因此更加不待見陳秀芬。

後來，他爸沒了，陳秀芬的娘家竟然還來分錢，他受不了陳秀芬的吃裏扒外，甚至覺得他父親就是被陳秀芬這個災星給克死的。

但彼時他沒法自力更生，只能依靠陳秀芬。

努力學習，努力賺錢，往外走，走得越遠越好，再也不要見到陳秀芬……

這樣的想法漸漸在他的腦中紮根。

他也一步步做到了。

剛參加工作後不久，有天他加班回家時，路上接到一個電話，說是他的生母。

那個跟別的野男人跑掉、拋棄他和他父親的女人。

那個女人說，她想見他。

他的生母，得病了，是癌癥，命不久矣。

他不理解，為什麽他的親人都要一個個離他而去。

最後的一段時間，他把人接到了家裏，像是以前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那般，母慈子孝。

以前從未感受過的母愛這時卻好像莫名回春了，卻轉瞬即逝。

但他總覺得缺些什麽。

是缺少真實感？還是他已經這般無愛又別扭的長大了，所以對母愛也並沒有那麽在意。

他不清楚，也想不明白。

但是偶爾，卻會想起他從未喊過一句“媽”的繼母。

從小到大的厭惡早已根深蒂固，除了定期打錢到陳秀芬的銀行卡裏，他覺得自己該盡的義務也盡了。

她供他長大，他給她養老。

很公平。

時間就這麽過去，結婚生子，孩子又有孩子。

一切好像都平凡平淡，卻也溫馨美好。

但陳秀芬死後的這十年，他卻飽受折磨。

為什麽直到人死了，他才意識到自己的錯誤，而這錯誤早已無法挽回。

他無法面對，所以當時連後事也沒親自過去。

他害怕，怕陳秀芬怨他。

不過，怨也是應該的。

手機屏幕的通話時間不斷更新著，大部分時間是小剛在說，陳秀芬只是聽著，但到後面，早已是淚流滿面。

“我不求你能原諒我，如果可以，下輩子我想真正當你的兒子，這輩子虧欠你的，下輩子我會努力償還。”

“媽，對不起，是我對不起你。”

電話那頭，傳來中年男人壓抑淡淡哭聲，漸漸的，哭聲越來越不受控，像是小時候小男孩哭的那般傷心。

阮眠的眼眶不知何時也濕潤了，紅紅的。

要說錯，在阮眠看來，錯的無疑是小剛。

但評判的權利是在陳秀芬手裏，是否選擇原諒，也同樣是陳秀芬的個人選擇。

在地府規則允許的情況下，她不會幹預鬼魂的自由。

“小剛啊，以後好好照顧自己和家人，工作不要太辛苦。”

陳秀芬笑著，說著永別的話語。

以前陳秀芬給他打電話，總是會各種囑咐他，也是說照顧好自己、學習工作別太辛苦之類的。

但此時這時隔多年的囑咐，卻成了最後的囑咐。

“阮小姐！我還有機會再見到她嗎？你能幫我嗎？”

小剛紅著眼，沖到自己房間翻箱倒櫃收拾行李，這副模樣差點嚇到了小孫女，但他全然顧不上。

他想去見她最後一面。

而此時，陳秀芬的魂魄已經逐漸變得模糊，一團黑氣在不斷亂竄。

是在凈化的節奏。

阮眠拉著陸小寶後退了幾步，以免誤傷，剛要回小剛的話，陳秀芬卻是先她一步。

“不，你不用來了，對彼此的印象就留在多年前吧，能聽到你喊我一句‘媽’，對我而言已經足夠了，我也該離開了。”

“媽……”

這個字剛說到一半，電話就被陳秀芬掛斷，隨即手機從那團黑霧裏飛了出來，朝著阮眠的方向。

“阮眠姑娘，謝謝你，也請你幫我謝謝我的幾位老朋友，以後有機會，我們大家再一起打麻將……”

阮眠剛接到手機，便只見那團黑影動蕩愈發劇烈，似乎是一滴淚落在地上，阮眠只來得及捕捉到一閃而過的反光。

陳秀芬她，在進行自我凈化。

這個過程是痛苦的，不管是主動還是被動的凈化，要想將盤踞在心裏多年的怨念或是執念化解，就好像是將深紮在血肉裏、支系滿布的刺拔出。

凈化之後，也會元氣大傷，需要盡快進入輪回，不然收到外界的傷害很容易魂魄受損。

動靜越來越大，屋裏一陣陣風刮起，那椅子都早已倒地，緊接著是其他東西。

得趕緊離開這！

阮眠拉著陸小寶往門外跑去，而此時，狂風乍起，破舊如斯，這屋子再也承受不住，轟然倒塌……

——

——

院門口，幾人被這動靜給嚇到。

看著這一地廢墟，灰塵四起，卻不見阮眠和陸小寶的蹤跡。

“我靠！塌房了！”

PD人都傻了。

他感覺自己的三觀已經被阮眠擊碎重建了好幾次，但此時看著這個場面，大腦轉速還是跟不上。

“阮眠！”

“阮眠姑娘！？”

大爺大媽也都慌了。

“放心吧，她沒事。”

陳秀芬突然出現在了眾人面前，身影是一團白潔光暈。

凈化已然成功。

緊接著，剛剛屋門口的位置那倒塌的門板被人從下邊掀開，阮眠把陸小寶護在懷裏，從地上爬了起來。

“咳咳……秀芬阿姨，你別站著說話不腰疼，要不是我反應快，有事沒事可說不準。”

說完，趕緊給陸小寶拍了拍身上的灰塵，看他沒事才拍自己身上。

早知道就在院子裏凈化了，現在房子都塌了，動靜倒是有些大了。

“我這不是相信你嘛。”

“大家，”陳秀芬的光暈越來越淡，“我要離開了，能有你們幾位朋友，是我的幸運。”

“再見了，我的朋友們。”

“謝謝你，阮眠。”

話落，陳秀芬的身影漸漸飄遠，直到看不見。

一時間，所有人都沒有說話，直到細碎的哭聲響起，大爺大媽們都早已淚流滿面。

但也為陳秀芬的解脫感到開心。

希望她下輩子，能過得順遂。

希望下輩子，還能有緣再見。

阮眠也望著她離開的方向，良久才收回視線。

電話鈴聲響起，打破了這沈默而悲傷的氛圍。

PD過了兩秒才反應過來是自己的手機，還以為是導演那邊打電話過來質問他，問他為什麽阮眠這邊的直播斷了。

這會兒看時間才註意到，距離剛到這已經過去了一個多小時了。

他真的是又長見識了，阮眠，不阮姐，現在就是他的神！YYDS！

電話接通，那邊說了些什麽，PD的神色有些凝重。

“阮老師，導演說有嘉賓出事進醫院了，讓其他嘉賓都過去探望下。”PD說道。

而阮眠卻只是挑了下眉，似乎沒有半分驚訝。

“孟朗是吧，我才懶得去看他。”

“走，小寶，我們回家吃飯睡午覺去。”

說完，還打了個呵欠，留下PD一臉震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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